月光随门开合而落,魔修的脸被照得苍白,掩面珠帘已断开,露出了他常年遮盖的另一只眼,和眉眼上突兀的印记。
易忘尘道:“真是丑陋。”
裴肃坐在地上,回以沉默的凝视。他自下而上地看着易忘尘,忽然露出两颗森森的犬齿:
“你嫉妒我。”
“嫉妒?”
易忘尘的面庞模糊不清,身形被高窗投下的月光照得冰冷,他微微抬头,以更轻蔑的角度俯视裴肃,
“我只可怜你,找了只狐狸慰藉寂寞,还能被出卖。”
裴肃敏锐地捕捉到,易忘尘并不知道卿长虞回来了。
他的心骤然活了过来,于是嘴上不留情面。
裴肃道:
“易师叔,还记得从前,你将我丢进山崖时说的话吗?”
那颗帝青色的眼睛被月光照得冰冷,如一块透明琉璃,将隐秘的私欲照得赤裸裸,
“你说,「卿师兄只需要一个师弟,你该死」。”
室内忽然寂静。
“你该死,是因为你流着魔族的脏血,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世上。太清门不认魔修,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师兄。你所说的,皆是无稽之谈。”
易忘尘的语调毫无起伏,
“你既鬼话连篇,不如索性编个…卿安死而复生,将你救走的春秋大梦?”
易忘尘冷笑一声,拂袖带起的冷风吹灭了烛火,离去时,踏过的方砖门槛都结了层层冰霜。
他不杀裴肃,而将裴肃关在这里,是要他做饵。
这是不可为人道的心思。裴肃这条大鱼,固然足以令人名声大噪,但他要钓的,却是一条小虾,一只狡猾的狐狸。
四周彻底陷入了寂静,黑暗无边无垠,只有皮肤被符纸灼烧时,才有阵法现出的光亮。
无论如何,今时今日,卿长虞是将他丢下了,选择了另一个人。
自讨苦吃,等一个不确定的希望,是人幼稚、可笑、自甘卑贱的标志。
「不确定」是这个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情。
卿长虞可能会来,可能永远也不会来。
漫长的等待犹如酷刑,一点一滴宣告着希望的流逝。
那些沉寂在他皮肤之下、血肉之中的魔气,丝丝缕缕地发作,妄图夺走他的理智。
遥远魔域的深渊,传来一阵阵呼喊,教唆他皈依。
裴肃蜷在地上,渗人的寒意开始侵入他肺腑,而血液隐隐躁动着,想要驱使他前去深渊之中。
等等,再等等。
这五十年里每一夜,都正如这一夜。
他一直在等一个人。
忽然,一阵自发而起的狂风,以摧枯拉朽之势,带着攒动的火焰,迅速点燃了一整排的房屋。
“走水了——”
长街喧嚷,火光冲天。
“走水啦!”
裴肃伸手触碰阵眼的那张祛邪符,任由手指灼烧溃烂。
他的眼珠动了动,而后转回来,静坐阵中,不挪动半步。
卿长虞,没有来。
疾驰的热风破开窗、吹倒门,吹动他的发丝,抚过他左眼上的印记,像一个女人温柔的手,那触感又忽而消散。
他听见一声叹息,是一个人待太久产生的幻觉。
“这禹兰城古怪忒多!快快灭火!”
火焰燃烧的噼啪声、木材断裂声、喧闹人声、泼水声,纷纷混杂在一起,掩盖住了天边忽响的雷声。
“诶呀,有人渡劫么!”有修士看了眼天边,云层厚重黑沉,携带着碗大的粗雷、高频的闪电,径直碾压过来。
里面有道身影,极快地穿梭着,全凭长剑形成的拖尾分辨其轨迹,闪电每一次照亮,都变幻一次方位,如游龙嬉戏,你追我赶。
透过被风摧残破损的门,裴肃清晰地看见远方夜空。
雷声隆隆,不断加快着节奏。
滋啦——
白衣修士带着凛冽的风,猛地闪至殿内,连天边的雷云都追不上他的速度。
剑还未收,一条长腿已经落了下来,衣袂飘扬,大步飒踏,手径直伸到了裴肃眼前:
“跟我走。”
追逐卿长虞的雷云停下,自发围绕城主府,降下道道天雷,将外界所有修士隔绝。
禹兰城的阵法压根困不住裴肃,他只是自讨苦吃,要等卿长虞回来。
固执、任性……又有些可怜。
借着电光闪烁,卿长虞的眼底清晰地印见他:
“肃儿,把手给我。”
裴肃心一空。
卿长虞记起他了。
事实上,不仅记起了他,卿长虞还想记起一些陈旧古老到被世人忘却的往事。

